原标题：老舅的浪漫
对老舅的某些记忆，还盘桓在那劲吹喇叭的意象里。
老舅气运丹田，腮帮鼓胀，粗糙的十指娴熟交错地按动……听吧，高亢的喇叭声，宛如憋了许久的山洪，倾泻排涌。
(资料图)
老舅当年出神入化的表演，可遇而不可求。大都是进入小满节气的耕种前夕，一冬的木匠活儿杀青了，他沾满木屑的旧长衫被干净的中山装换下。老舅站定，把兴奋藏于庄重里，铆足了劲，摇圆了脑袋，痛快地吹上一阵子。
超拔的木匠技法，随着喇叭声一传再传，传遍了十里八村，老舅腾誉之声不胫而走。上门约活儿者，络绎不绝，往往排出三个月。
老舅不赶时间，好像也不急着挣钱，心里却十分看重顾主的评价。他干活精益，雕刻的流水纹飘逸灵动，首尾逶迤相衔;成品案面平整，用手抹上去，细节精致;拐角圆润，飞檐俏皮，纹理脉络竭尽心思。活计在他手上成了把玩的艺术，成了有灵性的圣物，俨然就是呼吸吐纳的生命再造。他出手的东西非得时尚、结实、夺人口舌不可。村里人眼瞧手摸后，口口相传，啧啧夸奖。
更多的印象，是在初春的黄昏里送行。炊烟袅袅，朔风猎猎，老舅斜挎着帆布袋子，走进草绳样逶迤的小路，他趟起一溜尘土，一摇一摇，渐成一个暗点。钢锯映着夕阳，像天边最早亮起的星，一眨一闪。一件件家具播种的信誉，打开了乡民的心门。这一刻，闪躲在大人身后的我，觉得老舅像个大人物，威风凛凛地，走进了夕照里，走成了雕像。
老舅给邻里们打家具，大多借用我家西屋为作坊。常常是原木一堆，木板一摞，木屑一地，两个稍宽的厚重木凳架成案台，两盏晃眼的灯泡发出白光，映衬着老舅黝黑的土脸。一天下来，老舅的汗衫已然湿透，隐约泛着斑驳的汗渍。紧固的汗衫前胸贴后背，拓出根根肋骨。干活时，浮灰的脸颊滑下汗水，一如平原上冲出的小水沟。灯线时常被老舅舞起的木条碰到，灯泡摇落细碎的木屑，礼花一样的膨开，划出一条条弧线，纷纷扬扬落下。他打着响鼻，清理着呼吸，全然不顾满脸花的怪异。老舅从不用电器，破原木、刨平板、凿孔眼、雕花纹，都是一色的手工，每个细节都带着情感与体温。他嫌电器太快，粗糙，暴力，不能遂心如愿，他认准了慢工出细活。老舅没有设计图纸，甚至没有技术标准，活计的品质全在心里规范着、手上拿捏着。而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，手指比常人大出一号，竹节一般，看似笨拙，抚弄木料，却精微细致，像是安抚婴儿，用心打出的家具令人肃然。
老舅常说，我用手艺混饭吃——这就凸显了老舅高人一块的实诚。他的精明不仅仅把“家具下线”办成了愉悦的“展会”，而且承诺，经手的家具终身保修，这一朴实的“连心线”，拴牢了“忠诚顾主”。多年以后，我才品出老舅超前的思维，让人托底的道义，堪比大家风范。
其实，走向成功的路上并非一帆风顺。老舅曾被滑落的原木砸中脚面，脚踝骨折，当时疼得他嘴唇抖动脑门冒汗，半年之后还一瘸一拐，但他没有耽误一天木匠活。
等到老舅的木匠技艺炉火纯青之日，正值乡里家具花样翻新之时。老舅三十年如一日，奔波尘雪飞扬的乡道上，他懂得乡村的事理，以实对实，以心交心，木匠活慢慢由生疏变为娴熟，身后留下了许多居家精品和由衷赞许。他乐观地踏破岁月的惆怅与艰辛，始终追逐潮流的浪尖并推陈出新，总能引领家具时尚。
多年后，机械化的板材、组合家具悄然进入了乡村。仿佛一年之间，木匠这古老的行当便土崩瓦解了。老舅如日中天的事业，倏忽间跌进了黑暗的谷底。几番抵御无果，新事物不给他回旋的时间，寒意裹身的老舅孤独地叹气，莫名地忧伤，一遍遍擦拭着钢锯、刨子、凿子的油腻，老伙计们陪伴他半辈子了，舍不得呀!
老舅很达观，有着野性的浪漫。面对生活的压力，总能为自己找到一条生存出路。一切仿佛都走远了，但尚未全部消失。总还有熟人找到老舅，央求修补家具或做点木质小摆设。老舅不仅不推开乡人的请求，还满心欢喜，一口应承，并绝不收费。
老舅的雕刻是心血之作，精雕细琢的骏马、猛虎、雄鹰，奔跑欲飞，栩栩如生。他用他特有的灵巧手艺雕琢的好玩的木头玩具，赚足了乡人的目光。过年前后，是他挥洒流畅与色泽的时节，也是一年之中最快乐的时光。我在他一纤一毫的雕琢里察觉到，他精心塑造的是品质，最惦记崇尚的，还是他的手艺，他的名誉。
那年中秋节回乡，我见到老舅时，他力气明显虚弱，眼窝塌陷，稀疏的白发没了生气，连喇叭也吹不动了。他给邻居修补完家具，笑呵呵地，顺手操起了六角二胡。左手抚弦，右手一扯，月上柳梢时的一曲如怨如诉的《赛马》咕咕流泻，优美中见风骨，苍凉里蕴坚忍。老舅又找到了当年的感觉，唱了不知多少遍的拿手小调又开始了：
天宇苍，田地远，
喇叭声声路漫漫。
遥望夜空繁星闪，
涉水夺隘过千关。
凭手艺，靠实诚，
翱翔在云端……
老舅连白发也甩不动了，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，浑浊里噙满泪花。但沧桑狂野的歌声，穿透力依旧如故，就好像一匹激愤的骏马，一路奔驰，穿越岁月的云烟;它又如汹涌的海潮，在乡村大地上腾漫，把乡人的心撩拨得格外忧思与昂扬……
□杨乃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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